August 4, 2014

越裳新语3:[会安篇] 《逐火》



清晨,车离顺化,越海云岭,渐入沱灢(Đà Nẵng)境,再往南便是会安(Hội An)。昔日因海外贸易而发展起来的小城,数百年间长盛不衰,时至今日依旧车马骈阗、游人如织,而其最负盛名者,则是满城的花灯。我曾想像过当华镫初上的时候,古老的街市上火树银花,处处笙歌,这绚烂和温暖的感觉,却似儿时上元节的灯会,始终萦绕于心。于是一路上,我都在憧憬着暗夜中的熠熠灯火,那究竟会是一场怎样的繁华。

2013年10月21日午。会安。中午来到会安,已是饥肠辘辘。古城并不大,很快便从车站来到了主街。偶见一间名为“黄河”的食肆掩映于茅草之中,颇雅致,遂膳于此:↓


厅内陈设非常古朴,书卷气甚浓。虽赧于不识“黄河”二字牌匾下的篆文,墙上挂的对联倒是认得,写的是“求学不为虚名,只求学以致用;待人不在圆滑,但求无愧于心”。窃以为然:↓


“盖会安各国客货码头,沿河直街长三四里,夹道行肆,比栉而居,悉闽人,仍先朝服饰,妇人贸易,凡客此者必娶一妇,以便交易。街之尽为日本桥,为锦铺。人民稠集,鱼虾蔬果,早晚赶趁络绎焉。药物时鲜,顺化不可构求者,于此得致矣。”清人释大灿所著《海外纪事》大概是我能找到的最早的一部会安游记了。午后在秋盆河(Sông Thu Bồn)对岸的客栈小憩片刻,便又回主街自西向东开始寻源访古之旅。最西端的景点确是锦铺地方的乡贤祠堂(Đình Cẩm Phô),复建于西历1817年,而其始建年代已不可考:↓


祭祀前贤列位的正殿内,最引人注目的是大大小小颇具几何美感的拱门:↓


偏厅内墙上悬挂的图片展示着周边发掘出的十六至十七世纪日人遗迹:↓


出乡贤祠往东,沿街商铺鳞次栉比,其中一间名为冯兴古宅(Nhà cổ Phùng Hưng):↓


自西历1780年冯氏先祖来会安至今已传至第八代人。其族人主要经营当地特产的肉桂、花椒等香料以及瓷器、丝绸等手工艺品。因靠近河边常有水患,所以用上等木材建造此宅,方才能保存良久。

门厅后是揉合了中、越、日三国式样的中堂,虽非雕梁画栋,却也古色古香:↓


古宅为二层建筑。来到上层会客厅,可见东西两侧墙上皆挂有八仙画像:↓


站在小楼上向下望去,街道上游客熙熙攘攘:↓


不远处的来远桥(Lai Viễn Kiều),即释大灿书中所述之日本桥(Cầu Nhật Bản),因最初于西历1593年由日人修建而得名。江户幕府前期,乘朱印船远航而来的日人于附近聚居,曾形成繁荣的“日本人町”,后因幕府锁国而逐渐衰落,终为华人市镇所并。↓


过日本桥,即来到会安建筑最为密集的区域,而会馆则是最具华人特色的建筑之一。会安尚存广肇、中华、福建、琼府与潮州五大会馆,其中香火最盛的是为广肇会馆(Hội Quán Quảng Triệu):↓


十七世纪时,不愿臣事异族的故明士人大批南迁,时值黎末郑氏专权,而广南阮主与之分庭抗礼,形成南北对峙之局。阮氏治下土地贫瘠,又有占婆威胁,故而其对明人礼遇有加。南来的人们在这里重拾旧日的营生,修建起了家族的宅第和乡人的会馆,以他乡作故乡,而会安也逐渐成为了舟楫往来、货商络绎的百粤通衢。

夜幕将临,像从前一样,这家永兴客栈已经早早地点亮了灯火,来迎接舟车劳顿的旅人:↓


再往东则是一间名为德安堂(Nhà cổ Đức An)的旧居,访客无多。身着白色衬衣的中年男人独守在门口,似这古宅般寂寥:↓


这个家族迁居到此处也已四百多年,直到上世纪初仍以经营中药铺为生,至今门口仍可见旧时放置药材的木柜。前厅内桌椅被擦拭得一尘不染,陈设一如当年,而堂中高悬的六角宫灯仍是明代的式样:↓


“林院生夜色,西廊上纱灯”:↓


这座宅子最初的主人会是谁?他来自哪里?又有怎样的过往?今晚这清秋冷院的夜色,是否仍与彼时相仿?一壶苦茶,数封家书,身在他乡,又是几度春秋?

绿窗孤馆,几处隔帘背后,仍是灯影重重:↓


“故国春归未有涯,
小栏高槛别人家。
五更惆怅回孤枕,
犹自残灯照落花。”

继续东行,来到明乡社的萃先堂(Tụy Tiên Đường Minh Hương):↓


祠内有一段碑文,大意为会安开埠时有魏、庄、吴、邵、许、伍等十大姓氏,其皆前朝旧臣,明亡后忠心不肯伺二主,因此隐其官衔、名字,避居南来会安,而族人皆冠以明字以存国号。他们的后人们仍沿用了“明人”的称谓,保留了明的衣冠礼仪,而聚居之乡邑自然也称为“明乡”,这便是“明乡”的由来。明乡人一度兴盛于越南各地,历经数百年变迁,而今则泯然越人矣。

正门内,院落略显冷清:↓


来会安的故明遗臣中,最有名的当数明末大儒朱之瑜。世人知明亡后舜水先生东渡扶桑,将儒学发扬光大于日本,却鲜知其最后一次赴日前曾供役于阮廷,并在会安客居十年。可怜先生奔赴海外数十载,“未求得一师与满虏战”,却终不得再履汉土。

来自中土的神祇们倒仍是悠然地享用着异国的烟火:↓


萃先堂正殿的大堂上仍旧是灯火通明,一如数百年前;只是无人祭奠。↓


不知当年的明乡人,每每北望故国,会否想到有一天后世子孙会穿着异国的服饰,说着异国的语言,终是连这“明乡”二字也不识了?

“去年元夜奉宸游,曾侍瑶池宴。
五云深处,万烛光中,揭天丝管。
今宵谁念泣孤臣,回首长安远。
满怀幽恨,数点寒灯,几声归雁。”

附近的琼府会馆(Hội quán Hải Nam),不似其他几家会馆供奉天后或关帝,而是只供奉“眧应公”的牌位:↓


偏殿上的一段文字解释了所谓昭应公的来历:原为琼侨百人罹难者也。清咸丰元年(西历1851年)夏,琼州清澜港一商船驶往顺化等处,巡海越兵见运载甚丰,遂杀人夺财,并割耳蔑良报功。越主正拟褒赏之际,倏然心动手摇,笔落于地,乃令刑部密究其事,冤案得雪,罪者判处极刑。据传冤魂日后成神,保佑出洋者平安,琼人遂祀之。

来到古城主路最东端的潮州会馆(Hội quán Triều Châu)的时候,馆主正拟闭门谢客,看见我们的到来把大殿的门又重新打开、点亮灯火,热情地请我们进去,还示意我们不须花费门票:↓


数百年前,安土重迁的先人们或西去巴蜀,或南来越裳,离乡背井、流离失所;而今,同为潮州人的后裔,我与这位夙不相识的馆主却相会于这异国的乡祠,确是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会馆正殿主祀的是汉之伏波将军:↓


神龛上方匾额上,“海国恩波”四个大字让人唏嘘。这四个字,饱含了多少虔诚的祈愿。只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红尘似海,人如孤舟,恩波何求?

从主街“陈富路”折返,遇路口往北,便到了一座建于西历1802年的家族祠堂。祠堂始建者名为陈思乐,系华人,阮朝科考得中而为官,曾代表越南出使清国,其家族亦显赫一时。天色渐暗,而陈祠(Nhà thờ tộc Trần)门口明亮的黄色绸布灯笼却格外醒目:↓


昏暗的灵堂内,层层帷幕背后安置着逝者的画像:↓


晚风徐来,偶有飞虫拂过,灵龛前烛火明灭:↓


犹记南朝刘宋傅季友《感物赋》云:“习习飞蚋,飘飘纤蝇,缘幌求隙,望爓思陵;糜兰膏而无悔,赴朗烛而未惩;瞻前轨之既覆,忘改辙于后乘。”

2013年10月21日夜。会安。入夜,大半天的徒步行走后已是精疲力竭,于是在广肇会馆对面的这家永兴酒家匆匆用过晚餐,便赶回秋盆河南岸的酒店为电量耗尽的相机重新充电,顺带稍事休整:↓


无意中经过的酒店附近贩售花灯的小店,正是会安的招牌景色:↓


回到秋盆河北岸的会安主街,沿街的各家各户都亮起了灯。儿时的上元灯会,也是如此吧,却好像要更热闹一些。↓


转过街角,行人寥寥:↓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青衫袖。”

快到秋盆河边的时候,人渐渐多起来,正是灯火家家市,笙歌处处楼:↓


社戏的草台上,戏子们仍旧日复一日地演唱着同样的曲目,看客们却不是大明衣冠。而我,也再寻不回儿时记忆里的那些上元节的灯火。↓


涨潮了。河岸边人来人往。↓


渔船上,歌者用一把破吉他弹唱着欢快的歌曲,围坐在一起的年轻的人们觥筹交错:↓


繁华背后,一个安静的角落,孤灯两盏:↓


“昨夜孤灯下,阑干泣数行。辞家从早岁,落第在初场。”初,少年得中,辞家赴京求学,以为鸿鹄得志。然燕行十载,辗转落魄,一无所成。千里之外,寒灯之下,睹物悲己,又何异于诗中人。

卖水灯的小女孩:↓


有多少水灯能被幸运地选中放入河中,在烛火燃尽前飘向远方?↓


买下几盏水灯,踏上小船。船家荡起双浆,摇晃着将船驶向江心。↓


船渐行渐远,两岸似流年。↓


半梦半醒半浮生。



那个时候,我仿佛看见了过去的自己,他像是一只逐火之蛾,挣扎了一路的时光,为我而来。我怕他终会成灰。我知道现在的自己,只是一盏随波逐流的水灯,蜡泪垂烬,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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