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家的时候，就很喜欢去江边漫步。春日里，五颜六色的是河岸边放飞的纸鸢；盛夏的时节，孩子们在浅滩上野泳嬉闹，光着身子似鱼儿般灵巧；到了深秋，运送木材、砂石和煤炭的货轮鸣响汽笛往来穿梭；而在冬天快过去的时候，年轻的人们已经收拾好鼓鼓的行囊，准备来年顺流而下，去陌生的远方闯荡。在这赤道以北，越裳之南，我也愿去追寻从千里之外的故土奔流而来的、泥土般黄色的湄公河水，一路远行。
2013年10月24日晨。胡志明。所以，西贡（Sài Gòn）外滩的纸醉金迷、范五老街的灯红酒绿，并不能让我流连于这座曾以嘉定（Gia Định）为名的古老城市。清晨，呼吸着南方特有的潮湿空气，我和杜君坐上客栈老板娘招来的摩托，一路颠簸着前往胡志明市郊的西部车站：↓
西部车站营运着去往美萩（又作“美湫”、“美寿”，Mỹ Tho）、槟椥（又作“𤅶椥”、“槟知”，Bến Tre）、永隆（Vĩnh Long）乃至芹苴（Cần Thơ）等胡志明市以南各个城市的线路，可谓西贡通往湄公河下游的门户：↓
这是一场冒险。越南的旅行线大多都在西贡戛然而止，鲜有旅人独自深入湄公河三角洲的腹地。我们并不知道将会遇到怎样的人、看到怎样的风景，甚至不知道能到达多远的地方；唯一确定的则是在未知的旅途上，再不会像河内、芽庄或者西贡，有着三步一店的旅社以及操着流利英文的侍者。
在售票窗口一番英语和手语结合的交流之后，我们坐上了发往前江省美萩市的班车。车厢前方悬挂的电视、卖报纸和各种零食的小贩以及周边种种，让我几乎快以为自己又坐上了从重庆回老家的那趟熟悉的长途汽车：↓
邻车车身的一侧写有“上路平安”四个汉字：↓
而今的湄河风华，却也是缘于三百多年前的另一场冒险。湄公河下游曾是被称之为东浦的高棉故地，沃野千里却荒无人烟。明末清初，不愿剃发易服的故明守将杨彦迪、陈上川等率三千军士前来投奔广南；阮主为嘉奖义士并经略南圻，遂令其迁居东浦。阮朝史书《大南寔录》前编卷五记载，“彥迪、黄进兵船驶往雷鬣海口，驻扎美湫；上川、安平兵船驰往芹蒢海口，驻扎于盘磷。辟闲地、构铺舍，清人及西洋、日本、阁婆诸国商船凑集，由是汉风渐渍于东浦矣。”
在前行的班车上，我想像着三百年前的某一天，河岸边白雾茫茫一片。那些荜路蓝缕、漂泊万里而来的人们，匍匐跪拜在参天神木之下，以为是神明的旨意让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建立新的家园。或许这就是美萩之名为“美萩”的原因罢。
2013年10月24日午。美萩。从西贡去往美萩的高速公路两旁，是一马平川的稻田，黄绿色的海洋轻漾微澜；还有丛丛的棕榈和芭蕉，不时从车窗外闪过。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很快过去，我们来到了此行的第一站。初识美萩：↓
我们下车后便直奔江岸而去，沿滨江公路步行数百米，不久即在一家国营旅社定好湄公河四岛游的行程。旅行社大厅背后即是前江（Tiền Giang）北岸，登船十分便利。正对面是前江上名为泰山岛（Cù lao Thới Sơn）的岛屿：↓
湄公河自青藏高原一路向南，曾与母亲河长江在大西南并流而行。在柬埔寨金边附近与洞里萨河汇合后，分为后江与前江一南一北两大支流。后江又称为巴萨河，为湄公河与洞里萨河共同的下游；而前江则被视为湄公河的正体。前、后江进入越南再分成六支，经九个河口入海，故其又名九龙江。在我们面前的这条河流，即是前江最北的支流美萩河（Sông Mỹ Tho）。
启航后，回望滚滚江水，以及背后的美萩城：↓
正如先辈们离乡背井、西去巴蜀，另一些潮州人家则南迁越裳，在美萩经营茶叶、金器、餐馆等买卖，而美萩也逐渐成为南越第二大商业重镇。南圻地方史书《嘉定城通志》称其“瓦屋雕甍，高亭广寺，洋江船艘，帆樯往来如织，繁华喧闹，为大都会”，至今仍可见一斑。
游船从一座名为龙岛（Cồn Tân Long）的岛屿西缘驶过：↓
所谓湄公河四岛游，即是乘船游览前江美萩江段上的龙、麟、龟、凤四个岛屿，其中麒麟岛又被当地人称作泰山岛，为四岛中面积最大的岛屿，也是此行将登陆的第一个岛屿。游船行进中，西侧是横跨前江两岸、从美萩通往槟椥的沥庙大桥（Cầu Rạch Miễu）：↓
游船停靠在泰山岛北岸的一座码头上：↓
我们随向导登岛，不久便到达一所茶寮。有岛民奉上现调制的蜂蜜柠檬水，不想竟真引来了蜜蜂：↓
又有歌者献上民乐：↓
还可以品尝到北国难见的新鲜热带水果：↓
稍事休整后，我们跟随导游在林间小道中一路穿行。路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码头：↓
从码头登上独木舟，船工划着独木舟沿水椰树丛林中的一条狭窄水道前行：↓
渐入丛林深处，水道纵横交错，蜿蜒曲折宛如迷宫：↓
两旁繁茂的水椰树，高低错落的枝叶在水道上方层层重叠，竟有遮天蔽日之感。所见皆是醇厚的墨绿与浑浊的棕黄，还有阳光偶尔穿透枝叶间的缝隙，在水面上映出的明亮光斑：↓
驶过长长的水道，眼前豁然开阔。离开小舟，沿山路上行，来到泰山岛北岸的另一处渡口：↓
游船已在渡口等候多时。再次登船后，船向东南方向驶去。绕至泰山岛西端，凤岛（Cồn Phụng）的西北角渐渐展露出来，而更远处，龟岛（Cồn Quy）西北岸也一览无余；三座岛屿在镜头中由近及远次第排开：↓
渐入江心，只见江面辽阔、水波浩渺。“泛舟大河里，积水穷天涯。天波忽开拆，郡邑千万家。行复见城市，宛然有桑麻。回瞻旧乡国，淼漫连云霞。”若是摩诘居士在此，大概也会留下相似的感慨罢。
2013年10月24日午。槟椥。前江省与槟椥省划江而治，泰山岛、龙岛属于美萩市，而凤岛、龟岛及前江南岸已属于槟椥省的周城县（Huyện Châu Thành）地界。在游船即将到达凤岛北岸渡口的时候，我们远远地看到茂密的树林背后矗立着风格奇特的建筑：↓
登上凤岛之后，向导带着我们前来参观这片建筑。走入一片貌似废弃的花园，里面有亭台楼阁、高塔祭坛，建筑造型天马行空，即不似越南本地，也难说像中华或西方：↓
与向导交谈得知，这片建筑是所谓“椰子和尚”布道留下的遗迹。“椰子和尚”本名阮成南，1909年出生在槟椥一个殷实的家庭。早年去法国留学，归来之后却看破红尘，糅合佛教与天主教创立了“椰子教派”。椰子和尚主张和平正义，反对战争，对锦衣玉食弃如敝履，终生只以椰子为食。有人以为邪祟，有人称其疯癫，也有人拜之为圣人，世说纷纭，莫衷一是。
参观完椰子教遗址，我们再次行走在凤岛的乡间：↓
回到凤岛的码头，游船搭载着我们再次出发。在附近浑浊的江水中，一位单薄的少年正背靠着破旧的舢板在水面沉沉浮浮，不知是在捕鱼捉虾还是采珠拾蚌。他时而钻进水里，时而又探出头来，身姿矫健，就如同生有鱼鳍、脚蹼般灵巧自如：↓
这熟悉的情景和江水的味道，仿佛让久居水泥丛林的自己又回到了记忆中故乡的河岸。彼时年少的我们也向往着波涛，拥抱风浪，像鱼儿一样自由自在。大江的潮头，长河的浪肩，那才是我们的归宿啊。
“能纵棹，惯乘流，
长江白浪不曾忧。”
离开凤岛，游船继续东行，驶入了龟岛与前江南岸之间的水道：↓
我们在前江南岸的一座码头下了船，来到一座当地人经营的农家餐厅，享用了颇具特色的湄公河烤鱼。在临江的半露天座椅上向北眺望龟岛，棕榈树、水椰树以及其他各种原生林木交织出一派浓郁的热带风情：↓
2013年10月24日暮。美萩。午餐的时候，向导帮忙电话联系了此前我在脸书上新认识的本地大学生小黎。小黎在前江大学英文专业学习，同我一样对当地的历史文化非常感兴趣，又比较熟悉美萩一座名为永长寺（Chùa Vĩnh Tràng）的古寺，表示乐意带我们前往参观。餐毕结束行程，我们回到美萩市区，在大学门口见到了小黎和他的朋友，两人一开始比较拘谨，但不久便熟络起来。我们一行四人打车前往永长寺：↓
下车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式建筑，与印象中汉传佛教寺院的外观大相径庭：↓
永长寺原是知县裴功达于19世纪初建成的草庵。1849年，住持释惠登和尚将其改为寺庙。1904年受台风影响损毁严重，于是在1907年，住持广恩和尚动员信众捐资大修寺庙，这才有了如今的永长寺。大江大海带来的文化交融，造就了这座寺院独一无二的外观，罗马式的拱门、法国的铁花、日本的瓷砖、中式的篆书，还有老挝、占婆特色的装饰等等，各种不同的建筑风格在这里汇聚。
永长寺富丽堂皇的内庭：↓
寺院的正殿和后殿又完全是东方风格，丹楹刻桷、雕梁画栋，满目皆是精美的横匾、对联、画卷以及雕刻：↓
大殿之外矗立着几尊巨大的佛像，其中最令人瞩目的是一尊释迦摩尼造像，侧卧于石台之上，通体白色、纯洁无瑕。近观之，面相清秀俊美，眉宇间竟颇具少年气：↓
长焦镜头下的佛首细部：↓
参观永长寺之后，也是我们该离开美萩的时候了。我们的下一站是位于永隆省的一处名为“谭虎”的乡野民宿，但对于如何去往目的地我们却一筹莫展，只能求助于小黎。小黎不厌其烦地帮我们与民宿沟通，又为我们安排好了接下来的行程：先打车到市郊的长途巴士候车点，再搭乘巴士前往永隆。为以防万一，细心的小黎还手写了一张纸条，让我们交给巴士司机，说明我们下车的地点。
市郊的长途巴士候车点：↓
傍晚，我们终于搭上一辆拥挤的小巴，继续我们未知的旅途：↓
2013年10月24日夜。永隆。我们在永隆市郊的一个十字路口下了车，往北走不远即来到了湄公河支流古毡河（Sông Cổ Chiên）南岸的亭考渡口（Phà Đình Khao），虽然语言不通，也很顺利地买到了渡河的船票。候船的不只是行人，也有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
一位在候船大厅休息的乘客：↓
在候船大厅的座位上留影一张：↓
渡口外，一艘渡轮缓缓降下踏板，开始准备迎接过江的旅客；浮桥边，湍急的河水在橙色路灯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浑浊，仿佛一半是河水、一半是泥沙：↓
“明月黄河夜，寒沙似战场。
男儿少为客，不辨是他乡。”
回到上篇：越裳新语4：[芽庄篇] 《海市》
阅读下篇：越裳新语6：[永隆、丐𦨭篇] 《水生（下）》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