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uary 25, 2017

欧亚大陆东极楚科奇14:[弗兰格尔岛] 人类的禁区



2016年7月26日。通过白令海峡之后,我们的探险船恩德比精神号便远离陆地,沿途都是冰海;虽然半夜还是醒过来一次,不过这回选择了继续睡觉,不用再起身架设摄像机了。倒是睡不着的小伙伴Ariel以及她的瑞士室友Francoise决定走出舱门去呼吸一下北冰洋上的新鲜空气。凌晨3点,北冰洋海面上的朝阳:↓


同样是凌晨3点,北冰洋海面上的下弦月,与朝阳相映成辉:↓


浮冰上一只昂首挺胸的海象:↓


海象背后的一带岬角,正是名列世界自然遗产名录的弗兰格尔岛(RU: Остров Врангеля; EN: Wrangel Island)最西南的花开之角(RU: Мыс Блоссом; EN: Cape Blossom);而这就说明我们已经抵达了弗兰格尔岛南岸怀疑之湾(RU: Бухта Сомнительная; EN: Doubtful Bay; 参见后文7月26-27日航迹图【1】号标记)附近的海域。

【悲壮的弗兰格尔岛探险史】

这片海湾名为“怀疑之湾”的原因,还得从弗兰格尔岛波澜壮阔的探险史说起。在北冰洋沿岸生活的楚科奇人一直都知道大陆的北方还有陆地存在,传说中一位名为卡拉差(Krachai,尤皮克人称Onkilon或Omoki)的大酋长就曾率部众跨越广阔而冰封的大海前往更北方的这片陆地。然而,这片陆地的存在长久以来并未被欧洲人所证实。

1824年,俄罗斯探险家兼航海家费迪南德•冯•弗兰格尔(RU: Фердина́нд Петро́вич Вра́нгель; EN: Ferdinand Petrovich von Wrangel)正沿着东西伯利亚海的海岸线航行,他原以为那已经是大陆的尽头,但岸边一位土著居民告诉他,每年冬天,常有一大群鸟从东西伯利亚海和楚科奇海之间飞来。弗兰格尔当即猜测,更北边一定存在一块未知的领地;此后,他几次尝试寻找这片领地,都因为海上强烈的暴风雪而半途折回。但最后一次,他成功抵达了一个海湾,他不确定这个海湾是否属于那块未知的领地,于是命名为“Doubtful Bay”,并将它填进了地图里,这就是我们今天所知道的弗兰格尔岛怀疑之湾。

1849年,曾参与第一次鸦片战争对华作战、并在后来担任英军中国舰队总司令的英国船长亨力•克勒特(Henry Kellert)在弗兰格尔岛东边的一个小岛上登陆,他所抵达的小岛即是赫洛德岛(RU: Остров Геральд; EN: Herald Island)。他在赫洛德岛上观察到西南方向上有一座山,其实那就是弗兰格尔岛中央山脉,但是巨大的浮冰阻挡了他们的进入,只能放弃。离开时,克洛特以船队的名字为小岛命名以作纪念。但是遗憾的是他与弗兰格尔岛失之交臂。

此后,一个又一个探险队前往传说中的弗兰格尔岛,由于当时条件有限大多败北,有的甚至全军覆灭;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加拿大探险家史蒂芬逊(Vilhjalmur Stefansson)的两次极地探险航行。1913年,史蒂芬逊组织了22人的船队准备前往加拿大北部群岛,但他在主船卡尔鲁克号(Karluk)陷入浮冰区之前就逃离了。卡尔鲁克号随海流向西漂浮并最终于1914年1月为冰山撞沉;4名船员逃到了赫洛德岛但死于岛上,另外又有4名船员试图自行逃往弗兰格尔岛但最后也死了。剩下的船员在巴特莱特(Robert Bartlett)船长的指挥下抵达弗兰格尔岛,虽然其中3人也死去了,但巴特莱特成功穿越冰封的海峡前往楚科奇大陆寻求救援,于是剩下的船员们最终获救。1921年,史蒂芬逊再次组织5人搭乘新卡尔鲁克号试图殖民弗兰格尔岛,但最终4人皆死于岛上或求援途中,只有船上的因纽特女工阿达(Ada Blackjack)获救。

另一只夺路而逃的海象:↓


北极熊:“怪我咯~” :↓


早上8点起床之后,透过房间朝向船头的窗户看到众位团友正手握长枪短炮忙着摄影,下图最左边的可爱老太太便是Francoise:↓


洗漱完毕走出舱门,第一眼便被这座巨大的岛屿震惊了。事实上,位于北极圈内东西伯利亚海与楚科奇海之间的弗兰格尔岛,总面积达7608平方公里;由于我们的探险船目前位于怀疑之湾西侧的海域,视野所及也只能是弗兰格尔岛西南岸而已。弗兰格尔岛西南岸3连拍之向西:↓


弗兰格尔岛西南岸3连拍之向北:↓


弗兰格尔岛西南岸3连拍之向东:↓


有探险家曾这样形容弗兰格尔岛:“它的外围被冰海阻隔,内部则被国际争议、灾难和死亡包裹。”由于地理位置极其偏远、气候条件极其恶劣,再加上俄国政府对北极边境地带敏感地区的严格管控,弗兰格尔岛与欧亚大陆最东端的杰日尼奥夫角一样,也是国人从未到达过的地方;就算放到世界范围来看,也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有机会看到这里的风景。而我们,正是这幸运的极少数人。

小伙伴Ariel帮我留影一张:↓


恩德比精神号在寻找最佳泊位的过程中,偶然路过一块雄狮造型的海冰:↓


浮冰较少的一侧,平静的海面如天空之镜:↓


下午2点,我们离开恩德比精神号,坐上冲锋舟前往我们在弗兰格尔岛上的第一次登陆的地点,遗弃的村落兹弗约兹德内依(RU: Звёздный; EN: Star或音译为Zvyozdnyy; 参见后文7月26-27日航迹图【2】号标记),即“星辰之村”:↓


刚出发不久我们便有幸遇到了壮观的海象群聚集在一块浮冰之上:↓


哼哼唧唧的海象群就像在开会一样热闹:↓


位于北纬70度的弗兰格尔岛,极度的严寒本应使得大部分动植物难以生存,但因为远离人类世界,在这里却有着极为丰富的动植物。北极熊每年都会在弗兰格尔岛产下大量幼仔(因此弗兰格尔岛又被称为“北极熊的产房”),它们称霸于此,体型硕大的海象也常常成为它们的猎物,这也就是为什么此处的海象特别容易受惊。当海象成群结队地聚在一起时,就不能靠近拍摄,因为一点小小的动作都有可能在海象群中引发恐慌。

远山上的浮云好像一条条青龙:↓


沿途看到的黑面包似的巨大山脉:↓


与黑色的山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些更像面包的白色(更准确地说是米黄色)山体,色彩反差如此之强烈,就连在卫星图上也清晰可见:↓


很快,兹弗约兹德内依村庄便出现在我们的前方:↓


【弗兰格尔岛短暂的人类定居史】

说到兹弗约兹德内依村庄,便不得不说起人类在弗兰格尔岛上短暂的定居史。在英国、美国、加拿大等国都曾先后对弗兰尔尔岛声索主权后,前苏联当局于1926年正式宣称其对这座巨大的北冰洋岛拥有主权。为了支持这一声明,1926年8月14日,前苏联当局在弗兰格尔岛上建立了第1个村庄乌沙科夫斯科(RU: Ушаковское; EN: Ushakovskoye),最初迁入的居民包括一些楚科奇人及俄罗斯人,总共60人左右。尽管弗兰格尔岛是一座完全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岛屿,在前苏联无视经济、文化与自然环境的体制下,这座村庄的建立最初取得了成功,于是1928年第2座村庄兹弗约兹德内依也诞生了。位于海岸边的兹弗约兹德内依很快便成为了从楚科奇大陆到乌沙科夫斯科的补给中转站。

登陆点西侧的一条溪流入海口,这条溪流被称作索姆尼特尔那亚(RU: Сомнительная; EN: Doubtful或音译为Somnitel’naya)溪,即“怀疑之溪”:↓


登陆之后即看到了兹弗约兹德内依村庄的全景:↓


到上世纪70年代末,乌沙科夫斯科已经有学校、俱乐部、商店、邮局、医院等等,电力也被引入了各家各户,人们甚至还建起了自然博物馆、图书馆和社区澡堂。1984年,乌沙科夫的人口已经增加至180人之多。但好景不长,前苏联解体后补给越来越少,1994年最后一船食品与燃料补给被送往弗兰格尔岛后便彻底断绝,兹弗约兹德内依随即被废弃,乌沙科夫斯科的绝大部分居民也陆续撤离到楚科奇大陆。2003年10月13日,最后一位居民瓦西丽娜•阿尔帕恩在家门口被一头北极熊咬死,岛上从此再无永久居民,人类定居弗兰格尔岛的尝试最终彻底宣告失败。

来到兹弗约兹德内依,总领队Rodney提出了三种方案供团友们自由选择。第1队将沿索姆尼特尔那亚溪逆流北上,进行约4个小时的徒步之旅;第2队将进行2个小时的徒步之旅;第3队将只在村庄旧址周边活动。我和小伙伴Ariel当然选择加入第1队:↓


溪流清澈见底,溪水甘冽,难怪当年的人们要把村庄建于其西岸:↓


向南回望溪流入海口,以及留在登陆点附近的团友们:↓


向北远眺,小溪流出的山谷便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


去程我们将跨越溪流,在小溪西侧前行。由于并没有预料到会涉水,我和小伙伴Ariel 都没有穿靴子,总领队Rodney竟分别把我俩扛了起来!背过了河!↓


小溪西侧的斜坡上大片大片地丛生着红色的山蓼:↓


爬上斜坡,前方广阔的苔原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白点。所有人都拿出了相机、望远镜等各式器材,屏气凝神地观察或拍摄,并且都尽量不作声响,生怕惊扰到了远处的那个白色的生灵:↓


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雪鸮(SC: Bubo scandiacus; EN: Snowy owl; JP: 白梟),也是行前我最期待在弗兰格尔岛上见到的珍稀动物,真可谓不枉此行!↓


雪鸮属于体形较大的鸮类,分布在高纬度和高海拔的寒冷地区。它们几乎全身雪白,在头顶、背部、双翅、下腹遍布黑色扇形斑点,而雌鸟和幼鸟的黑色斑点更多。雄性幼鸟的颈部、颈后和尾羽都比雌性幼鸟更白,并且雄性雪鸮会越长越白直至全身接近纯白色,而雌性雪鸮身上的一些斑点终身不消失;由此判断,我们遇到的应该是一只雄性的雪鸮。

雪鸮在冻原上自由自在地翱翔:↓


除了北极熊、雪鸮,在这极端荒凉的不毛之地弗兰格尔岛上还有一种独特的生物:麝牛(SC: Ovibos moschatus; EN: Muskox; JP: 麝香牛)。我们并未有机会亲眼见到活体,但在苔原上见到它们巨大的枯骨仍让人感概不已:↓


麝牛又叫麝香牛,因雄性在交配季节时会散发强烈的气味而得名。在外形上很像牛,但牛的角是从头顶侧面长出,而麝牛和羊类一样,是从头顶上长出:它实际上是一种与羊更近似的动物。麝牛身上的绒毛又厚又密,足以抗御任何寒气和湿气,而外面的一层粗长毛又适于防御雨雪和大风,因此是极不怕冷的动物。俄国领队Katya告诉我们,当暴风雪来临时,麝牛群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即可。

麝牛毛:↓


至更新世晚期,全球气候大变——冰川时代结束,间冰期开始,很多美洲大陆和欧亚大陆的动植物因为生存环境的剧变而大量萎缩甚至灭绝,弗兰格尔岛正好与大陆隔离,几乎没受影响,因而保留了令人惊讶的生物多样性。除了动物之外,岛上各种各样的植物也令人称奇。它们处于严酷的生态条件下,每一年都要经历漫长而寒冷的冬季;在短促而低温夏季来临后,在短短几十天之内必须完成生长、开花、结实这样一个生命周期。在生长季节里,这些植物的根部只能在离地表大约30厘米的深度内自主伸展,30厘米以下则是坚如磐石的永久性冻土层。

先来看苔原上生长的一些美丽的鲜花,比如勿忘我:↓


可能是某种绣球花?↓


灯笼花?↓


好吧我已经完全不知道是什么类型的花卉了:↓


比花朵还鲜艳的多肉植物:↓


还有一些千奇百怪的果实,比如下图中这种极具几何美感的豆荚:↓


结实饱满、色泽诱人的浆果(实在忍不住捏爆了好几颗!):↓


长相别具一格的蝌蚪形果实(或花朵?):↓


但北极地区的植物里最为奇特的,还得属苔原上生长的树木。放眼望去,苔原上一马平川,全是苔藓、地衣和低矮的草本植物,哪里会有树木呢?其实,树木竟然就在我们脚下!虽然是木本植物,但与其他垂直向上生长的树木不同,这里树木的枝干都似龙爪一般牢牢抓住地面,而匍匐生长正是它们抗风、保温及减少蒸腾的必要生存手段:↓


在没膝的荒草丛中,远望西北方苍凉壮美的群山:↓


前方的山谷总是给人以一种近在眼前的感觉,但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似乎它和我们的相对距离并没有发生太大变化。这即是东西伯荒野探险的一个重要问题:由于没有人类建筑和高大植物作参考,人们便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感知空间、距离以及大小的能力:↓


考虑到时间问题,Rodney决定不再前行,向东跨过小溪开始返程:↓


溪流以东是一条砾石路,看上去是由公园管理者驾驶的越野车碾压而成:↓


砾石小路上顽强生长的北极菊:↓


路旁的青石正被丽石黄衣所侵蚀,照片有点拍糊了:↓


远处四座残破的营房,从背面(自北向南)拍摄:↓


返程的路上,大量的废弃油桶随处可见:↓


硕大的油罐:↓


前苏联当局在弗兰格尔岛上不仅进行了殖民的尝试,甚至还进行了一系列工业实验。如今遍布岛上的废弃油桶,就是那时遗留下来的产物。大多油桶内都残留有机油或汽油,这些油渗入土里,腐蚀了土壤,严重破坏了岛上的环境;在极地纯净的自然环境映衬下,这些体积庞大的工业垃圾显得更加刺目。目前,这些污染物的清理仍在进行之中,有相当一部分垃圾已经被集中放置在海岸边等待被运走:↓


路旁还有各种随意弃置的机械,可以想象当年的人们违逆自然的规律试图在弗兰格尔岛上生产、耕种时,它们悲剧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来到之前看到的四座营房南侧。巍峨的群山下,这些锈迹斑斑的人类建筑显得如此渺小与寂寥:↓


砾石小路的最后一段,两侧开满了洁白的北极棉。前方便是公园管理处和科考站:↓


公园管理处背后的荒地上,阳光下怒放的北极罂粟,瘦弱的身躯凸显着生命的张力:↓


公园管理处与兹弗约兹德内依村落分居小溪两侧:↓


来到公园管理处正面,发现团友们都围在一起拍摄什么东西:↓


原来这里有猛犸象牙、鲸骨、麝牛角、海象头骨……还有一只可爱的小旅鼠!身旁的加拿大领队Sarah不禁感叹道“pretty much everyone is here”:↓


猛犸象大概在一万年前消失于世界各地。在全球各处的猛犸象都灭绝之后,有一小群猛犸象躲进弗兰格尔岛上接着生活了六七千年。弗兰格尔岛上多样性的地形,加上未受冰河的影响,使得它像加拉帕戈斯群岛一样保留很多特有生物。这些生物中有的只能在弗兰格尔岛以南很远的地区生存,有的已在其他地区灭绝,弗兰格尔岛因此成为猛犸象在内很多动植物最后的存活点。

公园管理人员和科学家们使用的越野车:↓


乘冲锋舟回恩德比精神号的途中,浪花一坨坨:↓


停泊在冰区外围的恩德比精神号:↓


夜里21时许,极昼期不会西沉的太阳让我们有机会又进行了今天的第2次登陆:↓


这次的登陆地点是索姆尼特尔那亚溪以西不远处的另一条小溪:↓


同样是下午在冲锋舟上望见的那座巨大的黑色山脉,白昼般的夜幕中却显得更加遥远、神秘和肃穆:↓


漫漫荒草之中,两只闲庭信步的黑腹滨鹬(SC: Calidris alpina; EN: Dunlin; JP: 浜鷸):↓


愈溯流而上,夜雾愈浓,而前方愈模糊:↓


极昼之夜黯淡的阳光下,远方的村落在怀疑之溪畔沉默:↓


我想起了东野圭吾在《白夜行》中曾写过的这样的话。

所谓白夜,是被剥夺的夜晚,还是被赐予的白昼?将夜晚伪装成白昼的太阳,是出于善意,还是出于恶意呢?我一直在思考这些,总之我已经厌倦继续走在这分不清白昼和夜晚的世界,我想走在白昼的街上。我的人生,就像是活在白夜中。

作者按:本篇游记的互联网版本《欧亚大陆东极楚科奇:穿越白令海峡,一场从太平洋到北冰洋的奇幻漂流》于2017年1月25日发布于穷游论坛,并分别于当年2月27日、3月1日及10月6日-8日获选登载于穷游网首页。纸媒版本《欧亚大陆东极楚科奇 穿越白令海峡、从太平洋到北冰洋的奇幻漂流》刊登于《环球人文地理》杂志2019年11月期,可购买杂志阅览或通过中国知网维普中文期刊等查阅。

回到上篇:欧亚大陆东极楚科奇13:[北冰洋浮冰区] 极昼的午夜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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